2017年12月14日 星期四

山岳聖稜線

【宏捷╱文】


提起本省有名的高山,大多數人能想到的恐怕只有玉山而已,那是一路途輕鬆,人人能行的大眾化路線。一真正以路程艱險、風景壯麗而聞名於中外登山界的應該要算是位於宜蘭、新竹、苗栗及台中等縣交界處的山區,由大霸尖山向南延伸至雪山的一段山稜。這一條稜線高度全在三千公尺以上,危岩險崖,此起彼伏,崢嶸萬狀。大霸尖山是台灣三尖之一,雪山則為五岳之一(台灣第二高峰,昔稱次高山),兩山之間夾著近二十座高峰,形成一條南北走向的山脊,這就是馳名於登山界的所謂「聖稜線」。
民國六十年一月五日,全省籠罩於強大的寒流中,各地高山紛傳雪訊。台北方面有一個山難救援隊正在醞釀著成立,準備於次日向聖稜線進發,搜救一個深入此山區十天未歸的登山隊。 斯時,位於千山萬水中的聖稜線已被覆蓋於皓皓的深雪中,鐵嶺披上銀鞍,在高空裡與夕陽爭輝……


聖稜之誘惑
我們這個登山隊是在五十九年十二月廿七日下午離開台北出發的,我和小鍾、祥、啟、高等人先南下到竹東籌劃一切。幾天台北陰雨連綿,車過中壢,卻見微陽初晴,預料將有幾天的好天氣,心情不禁爽朗起來。當晚九時,老柳趕到,十一時左右,謝、周兩人也趕到旅舍集結,一行八人全部到齊,檢查裝備後馬上就寢。本來寒假中有很多登山計劃,計劃最週詳的是南湖大山和秀姑巒山,攀登大霸尖山再縱走雪山則是一時心血來潮的倉促之舉,因為聽竹東林區的同學說大霸尖的登山路線已由救國團在整修中,由觀霧登頂相當容易,所以臨時決定登大霸尖,先睹此一聞名國際的奇峰,再考慮縱走聖稜線至雪山。
此次全隊八人中,沒有一人走過這條路線,我們也不準備請山胞當響導及挑夫,唯一依賴的是幾份由宜蘭武陵方面上山縱走的紀錄以及指北針兩具,地圖一份,高度計一個。全隊分兩組,食宿裝備(營帳及炊具)每組各一套,糧食約五天份。
身為領隊,最忌對行程毫無瞭解,這天晚上我心事重重,未能成眠。清晨四時半,全體起床,五點步出旅社,攔了一部運材卡車前往觀霧,到達時已是將近十點了。為了配合時間,我們決定當天留宿觀霧工作站,第二天正式出發。下午集體至附近的檜山遊覽並採集標本。
在檜山向東眺望,隱約可見遠處山巒的雲霧中有兩塊小岩石時隱時現,左邊的形如高桶,筆直聳立,右邊的較小,尖如竹筍,料想這就是大霸尖及小霸尖了,大家忙著搶鏡頭,我望著那雄偉的山姿,內心不禁為之嚮往,心想這次如果能登上大霸尖,即使不能縱走雪山也心滿意足了。
回到工作站時,天色尚早,雲霞全消,碧空如洗,天氣越來越好,只見由大霸尖的方面向南伸出一條齊天的絕壁,那鐵灰色的岩石在藍天的襯托下顯得巍峨非凡,而挺拔的尖峰一一聳入青空,直可引人進入神之境界,這就是轟動世界的聖稜線吧!稜的右端止於兩個鄰接的高峰,上面散布薄雪,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周用指北針測出它的方向角,我在地圖上校對,最右端的高峰應該是雪山主峰,近左邊的山峰則稱為北稜角,在主峰與大霸尖的中央處有一座稍為突出的高峰,那應該是雪山北峰了。
由觀霧看得到的是稜線的西側,幾乎全是筆直的峭壁,不見寸草片木,叫人看了著實生畏,不知東側是否也是如此,如果是的話則縱走的路線應該是一直在稜脊上。由大霸尖至雪山北峰之間稜線起伏量很大,據說驚心動魄的素密達斷崖就在其間,不過目前我辨不出它的正確位置。我們這一群山的兒女浴在落日的餘暉裡,望著這一列奇偉的千仞絕壁,感到亦喜亦憂,但是翻越聖稜的衝動也開始在心中洶湧澎湃,終於大家忍不住它的誘惑,全體決心要完成縱走聖稜的壯舉。黃昏時,謝連忙檢查登山繩的長度,估計已在二十公尺以上,大概足可應付素密達斷崖的垂直下降之用。
廿九日清晨由觀霧出發,坐卡車來到登山口,然後沿新闢的登山小徑進入高大鬱閉的原始森林,但登山路只有開頭一小段正在興工,不久只剩測量的描椿而已,路跡隱沒不明。中午時分,來到一個小鞍部,下一個樁再也找不到,卻見一棵樹上釘有新竹縣登山會的路標,只好順著標出的小徑前進了。
整個下午一直在海拔兩千四百公尺左右的鐵杉和箭竹林中迴旋,過斷崖,越山澗,一路上水源充沛,只是路跡不明,尋找費力,至四時半,我看天色已暗,叫大家開始找營地,沿路兩旁皆為陡坡,雖有水源,但無法紮營,五時許,勉強找到一塊較平坦的箭竹林,於是剷地架營。 本來預定由觀霧出發,一天就要登上大霸尖,看來是然估計錯誤,如今大霸尖連影子也看不到,我們開始作延期的打算,對糧食加以節約。
卅日清晨又是晴天,我們決定放棄新竹登山會的路線,自行由路右側之陡坡開始上攀,只要上升到視線可見大霸尖之山稜,相信必可很快接近大霸尖。 高度計指著二千八百公尺,我們已垂直上升了不少距離,但這段路卻是十分艱難的路程,近七十度的陡坡,箭竹密生,開路的人經過十分鐘以後必定氣喘如牛,於是大家輪流擔任,隊形盡量密集,以免分散。眼看稜頂在望,但卻又被深溝或絕崖所阻,不得不繞道,如此過了兩個鐘頭,大家元氣大傷,攜帶的水也消耗得很快。
一直到中午,我們仍然無法穿出密林登上稜線,午餐時,大家愁眉苦臉,情緒陷入了最低潮,同時對目前所在的位置也失去了掌握,好像我們已身陷在大霸尖山附近某一個地方的森林迷陣裡了。

大霸尖頂奏凱歌
小鍾和祥首先收拾便當,再度向上側攀登探路,過了一會,全體用完午餐,上面傳來兩位先鋒嘹亮的呼聲,大家精神為之一振,原來他們發現了一條很清楚的稜線,這一條稜線由北向南升高,頂上是一個山頭,巨岩巍然聳立,稜上全是短僅及膝的箭竹,走起來並不礙路,於是大家沿稜上攀。
烈日當空,一行人吃力地爬著陡坡,雖然汗流浹背,但內心總算有了希望,再接再厲向上攀登,大約在三點左右到了最高點。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興奮,首先越過稜線,眼前赫然出現了大小霸尖連峰的雄壯山姿,這是兩天以來首次看見了目的地,我歡呼,跳躍,接著攝取照片,兄弟們早已忘掉了午餐時的悲慘景象,個個眉開眼笑。
我取出地圖研判,發現我們所在的山頭是巴耶奧山,東方連接依澤山,大霸尖則雄踞在依澤山南方的另一條山稜上。休息片刻,我們又由巴耶奧山向東推進,沿稜縱走,路上碧草如茵,快馬加鞭,直驅依澤山,五時左右通過該山的三角點(標高三二九六公尺),由此再折向東南,上了通向大霸尖的稜線但天色已暮,乃擇於依澤山東南的谷地露營。
營地空曠,無樹遮蔽,入夜以後,寒氣逼人。檢查水壺,今天上坡路用水過多,每人所剩不到一百CC,附近又找不到水源,這一小杯水必須維持到大霸尖山,以後的水源在何處則茫然無知,因此水成了問題,乃管制用水,晚上不作炊事,只嚥下幾片餅乾充飢。
翌晨醒來,猛然看見營帳內部結了一層白霜,走出帳外,卻未見山頭上有霜或雪,大霸尖方向一片晨曦,天空藍裡透紅,顯然又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營帳裡的霜原來是我們吐出的水氣凝結而成的,外面的氣溫必定很低,但是空氣太乾燥,故未降霜或下雪。由於沒有霜雪,我們得不到水的補充,用水的管制不能解除,早上勉強吃一兩片餅乾就匆匆上路,太陽露面,氣溫回升,口乾難忍。這時看見路旁泥土中的水分昨夜也凝結成冰,地面膨脹,千百小冰柱突出地面,大家紛紛檢食,冰中帶沙,苦不堪言。
小路由箭竹的草原進入中霸尖北側的密林中,穿出密林以後,大霸尖山已逼近眼前,由於接近山麓,高不見頂,山形尖峭,斂然不可侵犯,只見東側浴在陽光下,顯出嶙峋的岩層,山麓水分結冰,附於絕壁上,西側則藏於陰影中,未能看清全貌,但見有數十條細長的冰柱由岩縫下垂而懸於空中,大家高興得叫了起來,如果能取得這些冰,我們的水荒便可解除。 這時先鋒部隊已經到達大霸尖腳下的碎石坡,我搶拍了幾張幻燈片,連忙趕了過去,全體於九時三十分左右集中於碎石坡上休息。
下一個目標便是要找到登山隊所用於登頂的木梯,我們沿西南側的碎石坡進入大霸尖的陰影,岩壁和碎石坡的交界處似乎有路可循,碎石坡下即是萬丈深淵。
進入陰影,失去陽光,溫度驟然下降,空氣像冰似地凍人,大家都感到頭暈目眩。但在懸垂的冰柱底下卻遇見了一大堆冰塊散布於地面,我們高呼得救,俯首猛拾冰塊,有的在口中嚼,有的置入水壺,同時把炊具取出盛。冰塊,至此水荒宣告解除,有人提議煮東西吃,因為昨天中午以來可說是一直沒有吃東西,建議雖好,但此地奇寒,決非久留之地,乃決定繞到向陽處覓地野炊,臨走時又取出小背包裝冰塊,準備煮水造飯。
繞到南側後,重回陽光懷抱,這一面生有冷杉、小蘗和香青,和西側的裸岩迴異。我們找到一坤小平地,動用所有的炊具,以酒精及汽油為燃料首先溶冰,繼而煮麵為食,同時把營帳及睡袋解開來晒太陽,以除去昨夜的冰霜,減輕背包的電量。
十二時左右,每個人飽餐一頓,同時作好一個便當,裝滿一壺水,此時體力恢復,對前途充滿信心,於是再度出發,向東南角搜索,不久就找到了登頂用的木梯,我們放下背包,徒手攀登。 東南角長滿了小樹及灌木,可作為攀登憑藉,所以成了登頂的唯一路線,以前的登山隊伐木為梯,繫以登山繩,在幾處垂直的裸岩將路線連接,這些設施至今仍保存下來,所以登頂不難,但繫身於高處危崖,下臨亂石堆積的深壑,回頭下望便叫人毛骨悚然,一行人戰戰兢兢於二時左右爬上峰頂。由大霸尖向南眺望,聖稜線之崇山峻嶺相疊而立,由大霸尖直下溪谷,然後漸漸高升,雪山北峰雄霸中段,主峰及北稜角南邊的U形谷則插於南方天際,發出聖潔的雪光,顯得高不可攀,看到這一條驚心動魄的連綿山峰,大家不禁為之膽寒。
向東望去,中央山脈的北段如詩似畫,北側的南湖大山映著豔陽,龐大而穩重地升起於浩瀚無邊的雲海中,主峰上的雪跡發出燦爛奪目的光輝,珠光寶氣,壯麗至極;南邊的中央尖山孤峻挺拔,如筍插天,山嵐流蕩,氣象萬千,想來天堂仙境亦不過如此;更南面則有數不盡的山巒,群峰競秀,雲霧為屏,層次分明。(未完)

【1971-04-02/聯合報/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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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昨)至此登峰造極,已償宿願,但已是出發後的第五天了(十二月卅一日),本該循原路退回,但小伙子們個個躍躍欲試,非走完聖稜線不肯罷休,最後我們由大霸尖南側的溪谷下降,找到了縱走的路跡,此時黃昏來臨,我們急於覓地露營,但水源屢尋不獲,最後不得已就地剷除箭竹架營,看樣子今夜不能野炊,上午做了一個便當,勉強可渡過今夜,只是明天起又要鬧水荒了。
我站在草原上回頭仰望大霸尖,夕陽斜射鐵嶺,周圍風起雲湧,霞光萬丈,山影幢幢,忽隱忽現,好一幅絕妙的圖畫,風景雖好,但幾天來不見雲霞,如今雲飛霧飄,顯然天氣已在轉變,一連串的晴天使我們順利走到此地,但是否能維持到通過雪山呢?困難重重,撩繞胸懷,夜裡久久不能成眠。風霉欲來過斷崖一覺醒來,沒想到今天(六十年一月一日)又是晴天,昨夜我曾希望下點小雪,使我們得到水的補給,但天不從人願,如今嚴重的水荒又來威脅我們,早上吞下一片餅乾,喝一口剩下的水就上路了,小徑忽上忽下,沿稜升降,路跡還算明顯,只是我們體力不濟,走起來倍感吃力,今天的景象有些兩樣,沿路的箭竹及高山杜鵑葉上均結了一層厚厚的霜,顯示空氣中的水分已有增加,我一路上嘗霜止渴,倒也覺得頗富詩意。
水荒不久又告解決,我們在一片斜坡上找到雨水結成的冰塊,有些冰受陽光照射正在溶化,涓滴匯集成為細流,於是連忙用水壺去接,多時才能盛滿一壺,利用這時間,我們又溶冰煮飯,飽餐養氣,頓覺信心百倍,縱走雪山的意念愈來愈堅定,因此註下了以後幾天的命運。
 十一時再度出發,經過巴紗拉雲山的鞍,看到東側有一條小路下降,大概是經有山轉往武陵農場的小徑,由此可下山回宜蘭,我在此稍猶豫了一下,但小伙子們連看也不看就向雪山走,我看氣候良好,同時身邊又有水和便當,實在無法抗拒聖稜線的誘惑,終於放棄由武陵下山的打算,決定走完聖稜,攀登雪山。
由巴紗拉雲山開始,路跡漸漸不明,森林稀疏,巨岩亂石相擁成峰,不易留下路痕,唯一的線索是憑地圖與實際地形研判,再注意稀疏的小樹上砍路的刀口(以前登山隊所留下者),如此互相應證,步步為營,我們由巴紗拉雲山的南側溪谷下降。 下降幾百公尺,我們又面臨下一座布秀蘭山的陡坡,沿著東側的碎石坡上攀,此段路山高坡峭,崩石纍纍,土砂飛揚,同伴們保持距離,以策安全,五步一喘,十步一停,到達布秀蘭山頂已是午後了。
布秀蘭山可說是一個三叉點,東面有池有山及品田山的山稜前來連接,西南則伸出一條由千百巨岩堆成的山脊,通往聖稜上的奇峰素密達山,素密達山的主峰由長達數百公尺的巨岩構成,表面平滑,無罅無隙,攀登完全不可能,唯有由布秀蘭繞上去的山脊才可設法翻越的可能,這 段路乃是聖稜的精華,也是全程最險惡的一段,冬季下雪時完全為雪所封,一般登山隊視為畏途,不敢攀登,目前沒有下雪,算是我們的好運氣。
我們走在寸草不生的山脊上,其寬度只有一兩公尺,上面是參差不齊的岩片,兩側則是渺茫不見底的深塹,攀登必須手腳並用,精神集中,否則一失足真要千古遺恨。 正當大家聚精會神,冷汗滲額,小心翼翼地通過稜頂時,誰也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太陽已隱入霧中,片刻之後,烏雲洶湧迴盪,不知是山峰在雲間飛馳,還是雲在山間掠過,只覺得天旋地轉,不多時,四周山頭全部消失,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只有我們所走的山脊近處依稀可辨,像一座孤島懸於萬古洪荒的混沌之中。
此刻我們無法分心去觀賞大自然的變化,大家咬緊牙關前進,後來遇到一段絕崖,先鋒隊員由左側繞過,卻碰上一片細石坡,坡陡路滑,無法駐足,謝一馬當先,冒險由深谷邊緣的岩石爬上,拋下登山繩將全隊拉上去,四時左右,似乎已來到素密達山的絕頂,再也沒有任何稜脊可走,小鍾首先發現腳下有一條遺留下來的繩索,這時,四周雲霧飛飄,不辨方向,鮮伏在崖上下望,在雲隙間發現底下有一片原始森林,根據紀錄,這就是素密達山的斷崖,要到雪山必須下降斷崖再前進,於是我們結索掛石,繫身於一線而下降這一片無法避免的垂直險崖。 通過斷崖,再走下一段陡直的碎石坡,進入冷杉的原始林,時間已將近五點,夜幕低垂,我們匆匆就地紮營,剛才在斷崖上我看到大家手腳發抖,我想那不是害怕,而是氣溫太低的緣故,此刻一休息,大家才深深感覺出周圍的冷氣,於是開始生火取暖。
大家默默地架營烤火,我心中卻有了一個悲壯的覺悟,通過斷崖後,在行程上是一個轉捩點,因為素密達斷崖只能下降,要回頭上攀難如登天,行至此地,後面已無退路,而前途茫然,明天的命運如何?只有老天知道。大雪中的搏鬥正當營帳即將搭成之際,忽然覺得有雨滴落下,雨中帶著冰雹,不久,又變成鹽巴似的雪粒,下雪了!大家驚叫起來,頃刻間,大雪紛飛,營帳上滴嗒作響,這種雪不是一般人想像中的飄雪花,每顆雪粒大如砂石,密密麻麻,如千萬流星疾馳下降,打在臉上刺痛難受,這真是措手不及的天變,偏偏在通過斷崖後下雪,現在已是進退兩難。
大家穿上雨衣,又在營帳外加蓋塑膠布,準備在雪地過夜,營火熊熊,伙伴們面面相覷,誰料想得到我們今年元旦會在這荒山上過夜呢?今天已是第六天,照理糧食已經吃光,由於節約管制的結果,還留下小量的食物,如果能順利走過雪山至少還要兩三天的行程,這些食物現在成了維生的至寶,萬一大雪封路,無法越過雪山,那只好等待命運的安排了。 唯一安慰的是從此不虞缺水,因為不到半小時,地上已舖了一層厚厚的雪,草上、樹梢的積雪也在火光的照耀下發亮,令人料到明天將是一個銀色世界,我們取雪煮湯下飯,又燒了一鍋薑湯,雪地烤火喝薑湯的滋味只能領會,無法言喻。
天亮時,外面一片銀光,昨夜的雪時大時小,但從未間歇過,此刻仍繼續不停。一夜之間,地面積雪已有三四十公分,不過因為是初雪,質地鬆散,沒有凝結成冰,不致於太滑,雖然行動不便,但仍可鼓雪前進,要是雪再加深,完全無法行動時,那只有坐以待斃了。 我覺得今天要立刻改變計劃,經過一夜思索,我已有了決定,如此大雪,視線不清,地面寸步難行,如要翻越雪山實在是一大冒險,而積雪掩蓋一切路跡,亂闖的結果必定不堪設想,我的計劃是要沿東側溪谷下降,谷底有許多小溪,這些溪都是七家彎溪的源流,最後匯成主流,通 過武陵農場,如果能循溪而出,必定會到達武陵,這條路線沒有人走過,也不知需要多少時間,但總是一個辦法,值得一試,我向大家說明,全體一致通過,八點左右開始冒著風雪衝下稜線。 稜線東側是冷杉哥,林下地面倒也乾淨,沒有障礙,白雪如沙,踏腳處深陷,但因為是下坡,不覺費力,一行八人前後密集,一口氣衝下幾百公尺。
高度一再降低,箭竹紛紛出現,阻路難行,雪也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豆大的雨滴,大家衣褲盡溼,凍得手臉發青,沿途經過好幾條溪谷,我們選了一條垂直下降,不久碰到下面是一片絕壁,再也無法降落前進,這時大家體力消耗,早上又沒吃東西,第一次碰壁後已感到力不從心,但為了逃出惡運,仍然鼓起勇氣再度上坡,另覓新路。
失望的打擊使人筋疲方竭,蝸牛似地爬了一段距離,向南方修正,遇有適當的支稜,我們又沿稜下降,不久,第二次碰壁,這附近的山勢實在太陡,斷崖絕壁一再阻路,我們經過如此幾番的掙扎,竟然無法衝下這片山坡。
我深深為同伴們的毅力所感動,在這緊要關頭,大家前仆後繼,不停尋找生路,企圖衝下這一片山坡。時近中午,大家咬了幾口飯,決定再上坡作最後的嘗試,這一次爬上一塊面臨萬仞深谷的平台,由平台上終於看清了附近的實際地形,證實了我的計劃沒有成功的可能,因地勢峭削,即使能用繩索下降一個斷崖,下面仍有數不完的絕壁,至此,只好向上爬回主稜脊再作打算,萬不得已,應該硬著頭皮闖上大家默默無言地向上苦攀,也不知過了多久,又上升到下雪的冷杉林內,二時左右,看到樹上有台北市登山會的標幟,顯然已經回到主稜的頂端了,雪越來越大,溼衣緊貼皮膚,奇冷難忍,時間尚早,我們決定找到上雪山的稜線,走一段再說,但路跡為雪所遮,樹上的刀痕又相隔太遠,時斷時續,尋路的時間比真正行進的時間還長,同時路途越來越詭秘難行,要採用各種姿勢的平衡攀登才能通過,最後爬上了一片石壁的腰間,石壁上方不見樹木,顯然是稜頂,但沒有留下任何記號,由於沒有森林,我們暴露在風雪的侵襲下,大家飢寒交迫,體力消耗殆盡,有些支持不住,手套上的水又結了冰,兩手已經凍壞,四時許,仍在石壁附近徘徊,不知如何通過,為了安全,我主張全體退回,找到森林內的平坦地紮營。
大家循原路退下,五點左右,回到台北市登山會的標幟下,這裡地形寬平,是露營場所,估計離昨天的營地只有幾十公尺,這便是今天的進度了,隊員們似乎都認了命,架營,升火,烤乾衣服,煮湯充飢,我連夜失眠,料想今夜也不例外,乾脆一直烤火到午夜才進入睡袋。 一夜風雪未停,早上遲遲起來,天色已經大亮,收拾行李特別費力,因為背包、營帳上的雪水結冰,硬如紙板,登山鞋上的帶子早已凍成鐵絲,久久無法穿上。 今天已是第八天(一月三日)了,大家心情沉重,一面整理背包,一面說出昨夜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境,幽默中含著一股淡淡的哀愁。
早上的雪似乎增劇,刺骨的山風挾雪呼嘯而來,猶如厲鬼慘叫,四野是淒涼的白色,視線模糊不清,我們雖然感到十分難受,大家仍不敢怠慢,懷著悲壯的心情,毅然踏上雪山的征途。 由於昨天下午已經闖了一段路,今早循原路前進,很快來到昨天徘徊不前的石壁,昨天至此已身心俱疲,無力越過,現在經過一夜休息,非設法過關不可。
石壁中央是一條不明的淺溝,溝中落石滾滾,直下幾百公尺,向上則為稜脊的禿頂,危崖高不可登,周向上試圖強攀,其他人員則下降覓路,不久,謝在幾十公尺下方的香青樹上發現刀的 切口,且有記號,大家欣喜欲狂,信心恢復,原來稜頂險惡,縱走的路在此繞下幾十公尺山坡的原始林中,在林中覓路而進,不久又遇到一大片坍方。
此處坍方年代已久,上面生了短的箭竹,再過去則又是原始林,大家分路在林中搜索,沒有發現路痕,於是全體又停頓下來,這時小鍾奮力沿坡上爬,隨即隱入霧中,片刻之後,傳來呼聲,大家跟著上去,原來又回到稜脊的絕頂了,稜的西側是垂直的峭壁,下面雲霧瀰漫,深不可測,東個則長滿了杜鵑和香青,能走的路只有在絕壁邊緣三四十公分而已。
一旦上了稜線,我們失去森林的庇護,完全暴露在風雪的威力下,每個人耳鼻凍得僵硬,不敢碰觸,可憐的手指早已失去知覺,大家不敢稍停,前後跟進,由於稜脊狹小,能走的路較明顯,只見步步高升,四野蒼茫,我們漸漸對所在的位置失去掌握,只是隨稜脊向前邁進,如此連越好幾個山頭,午後,眼前出現一個巨大無比的山影。(未完)

【1971-04-03/聯合報/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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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續昨)大家拖著緩慢的步子爬上去,不知誰喊出雪山到了,我們四處張望,果然看見一個三角點,其他則空無一物,我估計雪山不可能如此近,於是檢查地圖,此地附近有三角點者,只有雪山北峰(標高三七○二公尺)而已。北峰下絕處逢生我們就這麼糊裡糊塗登上了北峰,再向前走,四處都是下削的絕壁,找不到縱走雪山的路線,我們連忙取出地圖研判,原來山稜在此作了一個人字形的曲折,改向東南彎去,我們找出東南方,企圖下降至縱走的路線,但是雪大霧濃,看不到任何山脊,大家尋找了好久,勉強走下一條山溝,此地高山杜鵑在地上盤踞,阻擋進路,樹上沒有任何記號,但山溝越來越寬,地形趨於平坦,前途好似極為樂觀,終於來到了一個山谷,谷中香青巨木高聳,料想必定是個避風的地形,不久,看到營地的痕跡,這次總算又不知不覺摸對了路。
這時已是下午三點,由此前去,可能再也找不到如此良好的露營地,我們乃決定提早休息,雪地露營的工作已經非常熟練,不一會,營帳搭成,營火升起,開始烤衣物,同時煮湯吃便當,飲酒驅寒,經過一天的跋涉,總算又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會。
奇蹟似地,不知何時雪已停了,我獨自帶照相機走上稜脊,天色漸漸轉亮,雲氣驚慌四散,匆匆奔向天邊遠處,此時山影浮現,頓覺群峰巨岩在雲霧中穿梭飛馳,冥冥之中似有上帝在移山倒海,接著天空中充滿霞光瑞氣,雲薄現隙,青空蔚然可見,束束陽光透過雲霧,映出閃鑠雪光的山峰,也照亮了樹上晶瑩的冰珠,至此,宇宙洪荒,混沌初開,大地現形,群山奠基。 向南望去,雪山近在咫尺,滿布積雪,皓潔如玉,幾經琢磨,銀輝燦爛,峰下的U形谷圓滑如瓷皿,高置天邊。
天氣的突然好轉為我們帶來了莫大的希望,若能維持一兩天,保持視線良好,而積雪不溶,也不結冰,我們必可安全通過雪山。 入夜後,滿天星斗,大家心情愉快高昂,圍著營火暢談,此地海拔已超過三千六百公尺,太陽一下山,溫度奇低,離開營火便無法忍受,我們傾出所有糧食,作成最後一個便當,我一直烤火至午夜才就寢。
第九天(一月四日)的清晨,我們在北峰下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旭陽,今天果然是大晴天,但是營帳、背包及衣物炊具都堆滿殘雪,收拾不易,出發時已八點半了。 由北峰腳下的營地爬上稜線,周圍的山形地勢歷歷在望,到雪山主峰要越過十幾個積雪盈巔的山頭,這時由於視線無阻,判斷容易,不必看地圖或尋找路痕,只要大家稍留心即可選出正確的縱走路線,唯一所要克服的是不濟的體力,因為上午沒吃過一點東西,上坡下坡都覺乏力,另外一大威脅則是凜烈無比的疾風,帶著地上雪粒,迎面來襲,叫人苦不堪言。
將近中午,烈日高照,雪地反射,強光刺目,我們已數不清越過幾個山頭,來到U形谷的邊緣,主峰計時可上,沿著U形谷的東臂爬上稜脊,大約下午一時左右,我們已經接近最高峰了,這時我在隊伍後面,估計前鋒已經登頂,但聽不見任何歡呼之聲,等我強行爬到峰頂時,只見頂上豎著一根木頭,卻不見人影,再睜大眼睛向前一看,南邊聳立的筍形高峰才是雪山的主峰,原來此地是北稜角(海拔三八八○公尺),山雖高,但和主峰之間隔著一道很深的山谷,隊友們早已退到山谷避風去了,看主峰山形尖峭,稜角分明,氣魄不凡,我極欲拍照,無奈風冷手凍,心有餘而力不足,不敢停留便趕下山谷去了。勇渡雪山隊員們在山谷聚集,望著主峰興嘆,似乎大家都已有氣無力了,我建議大家先吞幾口飯再說滿吃了幾口飯,飯已結冰,難以下嚥,而且身體一停止不動便感到寒冷,我們不得已被迫向雪山主峰強行攀登,這一次可以說是靠僅存的一點精神力量爬上的,二時左右,全體到達主峰的三角點,經過幾天來的苦鬥,終於安全通過雪山了,大家沒有歡呼,也不見激動,好像這是必然也是唯一的結局。
雪山主峰標高三八八四公尺,在此向南望,橫貫公路在遠方的山腳下蜿延而過,梨山的房屋建築也隱約可見,主峰的東南方削下幾百公尺的陡坡,然後伸出一個青翠欲滴的山頭,頂上積雪已溶,那就是下山必經的志佳陽大山。
主峰頂的雪地上發現一大堆登山鞋的腳印,我們檢查留下的記號,知道今天上午十時左右有人由環山村登上來,犬概又循原路下山了,我們乃跟著足跡,衝下主峰。 由主峰南下幾百公尺都是接近垂直的土坡,由於向陽的關係,雪溶土露。接著是沿著溪谷的峭壁下行,這一段是由環山村攀登雪山的路程中最艱苦的一段,但我們挾著翻越聖稜的餘威,千險百惡的地形都已經歷過,那有把這段路看在眼中?大家一路乘風下降,勢如破竹,不會便已衝進主峰下的冷杉林裡去了。(未完)

【1971-04-04/聯合報/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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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昨)森林底下積雪仍深,我們的速度稍為緩慢下來。然後又越過幾個山頭,通過雪山山莊的舊跡,後來走出森林,來到志佳陽大山的草原。志佳陽大山的草原由短箭竹構成,展望良好,走起來腳步快淨俐落,非常舒服。五時左右,通過三角點,由此開始,一路下坡,再也不必翻過山頭,因此速度大增,十五分鐘後,看到山腰有一個小湖,旁邊用鐵皮蓋了一間小屋,那是瓢簞池(舊名乳羊湖)和省山岳協會所建的瓢簞山莊。來到湖邊,大家覺得飢餓難行,想住宿山莊過夜,但山莊大門上鎖,沒法進入。,於是決定在此煮麥片充飢,然後趁夜行軍到環山村。 由瓢簞池以下,山稜分歧,但有明顯的路跡.雪盡路乾,步伐不亂,皓月升空,林問清風徐來,松影搖盪。山麓田園已近,思鄉的遊子歸心似箭,一路馬不停蹄,七時左右,接近河谷,聽到司界蘭溪的流水嗚咽。
八點左右,路在茅草中左右迴旋下降,隱約看見山下有些房子,大家以此為目標衝下去,原來是一處工寮,四處呼叫,無人答應,顯然工人們還沒有回來,本想在此問路,如今只好自己再覓路下山了。 工寮前不遠有卡車道的舊跡,料想由此走到環山村並非難事。於是沿卡車路下降,廿分鐘後來到司界蘭溪床。卡車道在此失去痕跡,大概是沿溪床走出去的,但流水滾滾,獨木橋橫跨溪上,過溪後再也看不出路跡。我們看時間不早,至此可說是來到了有人煙的安全地區,用不著再趕路,乃退回工寮過夜。
一月五日的清晨,冰霜滿地,氣溫仍然很低,我們一直到九點鐘才起床出發,下到溪底後看見了足跡,原來,到環山的路一直在河床走,以獨木橋左右穿梭,避開沿岸的峭壁。漸漸地,難鳴犬吠傳了開來,小橋流水之間,梨園農舍炊煙裊裊,人間已近,想起過去十天來的境遇,使人覺得如在夢中。 十時左右越過司界蘭溪的渡口,拖著懶散的步子爬到環山村,正午坐車子到了梨山,在梨山賓館大吃一頓,接著坐金馬號車前往台中,歷險歸來,心無牽掛,我開始呼呼大睡,一路睡到台中。
回到台北時,只見燈火輝煌,文明世界的夜生活正趨高潮,憶及雪山上孤寂入睡的夜晚,以及聖稜線上的名峰勝景,不禁有恍如隔世之感。(完)

【1971-04-05/聯合報/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