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病有感】
一月23週日下午與小陳相約,走進和平醫院急診大樓的病房,看到廖日京老師躺在病床上,呼吸有點吃力,身體微微抖動,眼睛半張著,小陳大聲叫老師,老師似乎一臉茫然,沒有回應。
來此探病之前,我已從鹿教授口中得知老師大概病情,面對昏迷的廖老師,並不感到意外,我仔細詳看老師,可以感受到他正奮力與病魔纏鬥,正如他一生努力不懈的行徑,老師一生不爭名利,卻執著於把自己的所知所學與洞察人世的觀點傳輸給世人,即使從大學教授退休後,仍然勤於寫作出書,分送給各地友人與相關人士。
早上參加登山會的週日近郊登山活動,我趕到集合地點已經遲到半個鐘頭,循著足跡從後面急步追蹤,二十分鐘後才追上走在最後面的落單山友,我們互相招呼,聊了起來,他的山齡只有三年多,但一踏進山林,便愛上此道而愛不釋腳,得知我是森林系的老師,便直呼我是前輩,問我是怎麼選擇這一行的?
回想我的登山健行喜好,肇始於中學時代,但若論起森林學研究的綠林遊梭生涯,則是師承廖老師。記得在研究所期間初任助教,我幫廖老師上樹木學實習的課程,也隨他到台灣各處山林去採集樹木標本,當時我對山林樹木與森林生態所知有限,在他不倦的教誨下,我逐漸認識森林裡的樹種,也體會樹木生態的原理,從此迷上這一行。
【大埔山的回憶】
我上山採集或作跨日的研究,通常喜歡露營或住獵寮,但必須自負裝備與糧食,體力消耗較大。早期陪廖老師外出採集時,因他不習慣露營與野炊,所以我們常隨著林道走,逐伐木工寮而居,伐木業者好心安排我們在工寮的食宿,雖然方便,但意味著那一片天然林即將消失了,我們便這樣目賭台灣森林的轉變與生物多樣性的侵蝕。記得有一次我們到台東林區的的大埔山及鬼湖附近去採集,發現了一大片台灣杉的天然純林,我們非常興奮,呼籲林務局一定要保存下來,後來這森林設為母樹林,成為我後來研究台灣杉的材料。那時鬼湖附近的林班還有索道與林道在運材,廖老師堅持不搭簡便的索道,寧可雙腿跋涉索道下的步道,看他走在前面採標本,通過崩坍地的石崖險路,我只有自嘆不如。
結束大埔山工作的夜晚,工寮的伐木領班熱情地為我們餞別,工人們頻向廖老師敬酒,老師不善喝酒,我這個被工人稱為「小弟」的跟班者,就成了代醉羔羊。當晚上床後,工人們仍繼續喝得酩酊大醉,三五成群地喧嘩鬧事,有高聲歌唱者,也有滔滔不絕的爭論者,領班也醉得不省人事,無法控制大局,聽燒飯的阿婆說這種場面準會鬧到天亮。半夜十二點多,整個工寮仍是一片吵雜聲,我們實在受不了,老師乃託阿婆向領班告別,決定走林道夜路下山,到下面一個工寮去住,繼續另一天的採集。
那次夜行軍,只見廖老師搖晃著手電筒,侃侃而談地說起他的往事。廖老師喜歡寧靜,他說這樣可以虛心思考,喜歡深思人生哲裡的老師,只有陪他外出旅行,或在課餘拜訪他,才能聽他的論述,對佛教教義與老莊哲學均有所涉獵,他常訴說人間冷暖與人心的錯綜複雜,也表明自己的淡泊處世態度,同時感到自己才疏力薄,無法力挽狂瀾。老師在苦思之餘,曾一度想唸哲學系,後來認為只有到森林中,才可求得心中的寧靜與清澈,於是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森林系,且在大學畢業時,毅然選擇森林樹木分類研究之路。
在林子裡巡遊穿梭,尋找樹木標本之際,我望著老師背影,他常穿著簡單的便服,沒有特別的野外工作服,不變的是那一頂白色的尼龍帽,狹窄的帽緣下垂,半掩耳朵,他常半傾著頭,注視著目標樹種,沉思良久。老師如何在森林中求得心境的安寧?並非我所能理解,不過他常說社會萬象與人際關係難以逆料,不像與植物間的交流那樣單純,他望著一棵樹,凝視手上的一片葉子,似乎可與林木作無言的對話,然後到各地查訪觀察,便可釐清樹木的身世與分類地位,只要持續努力,植物分類上的問題是遲早可獲得解決的,也許這一份信念使他心靈上有落實的感覺,而樹木分類也成了他畢生的志業。
廖老師不喜歡搭簡便的索道,寧可徒步爬行在索道下崩坍地的石崖險路,他頭戴白帽,手提白帆布袋,在岩石間形成保護色(上圖)。老師在森林中觀察樹木,側頭沉思,他說在森林中可求得內心的安寧(下圖)。
【浸水營的發現】
老師在台灣山林的遊梭,特別注意從浸水營到南仁山一帶的森林環境與樹木種類,因為從日治時期的研究開始,這裡便發現許多特殊的植物。我們到浸水營採集,是從大武順林道到半山腰,再爬到中央山脈的稜線上,也就是稱為浸水營的越嶺點,後來也從屏東的林道上達大樹林山,再接到浸水營,完成整個越嶺路的調查與採集。這時我已被授命參與台灣植物誌的計劃,開始進行野生蘭的分類研究,以便撰寫植物誌的蘭科文稿與繪製圖解,外出採集時,除了幫廖老師採樹木標本,我也在森林中搜尋蘭科植物,帶回學校栽培。
我們到浸水營一帶採集,仍是住在伐木工寮,飯前與飯後到工寮附近閒逛,便可採到未砍伐天然林的許多珍貴標本,而沿林道走向伐木地帶,從許多尚未集材的倒木上,更容易採到樹葉與花果標本,樹上的著生蘭科植物也可輕易獲得,就這樣,廖老師在此地收集到很多樹木材料,奠定了他研究殼斗科與樟科的基礎,也發現了若干稀有的新種,加以描繪與命名,例如波緣葉櫟、加拉段石櫟、能漢木薑子等樹種,都是在浸水營一帶採到的。
浸水營在中央山脈南端的稜脊上,海拔約1400公尺,此地經常雲霧繚繞,森林中濕度很高,蕨類與著生植物非常豐富,我在此發現許多地生及著生的蘭花,之後就很少在其他地點再度採到,我們曾數度到此採集,有些種類因林班歷經伐木,後來在原地點再也沒找到。浸水營顯然位於雲霧帶的海拔高度,這裡的盛行雲帶高度,比起台灣中部山區的雲霧帶降低,雲霧帶下方的楠櫧闊葉林帶海拔也跟著下降,整個森林帶的寬度稍有壓縮的現象。楠櫧林帶的伐木作業更多,廖老師要採的楠木與櫧櫟類樹木也大多難逃劫數,他帶我到山下的土場去碰運氣,堆在那裡的原木已少有枝葉可採集,倒是樹皮有些蘭科植物還貼在上面,我獲得不少珍貴的研究材料。
廖老師(右第三人)帶隊,從南投竹山出發,到台灣東部去採集,途中越過合歡山,攝於武嶺。
【南仁山的歷練】
順著中央山脈稜線南伸,位於恆春半島東側的南仁山也是我們的採集重點,這裡最高海拔僅約500公尺,但樹木分布海拔高度的下降,與森林植群帶的壓縮現象更為明顯,分布在台灣中部山區2000公尺的樹種,此處在300-400公尺就可看到。廖老師在這裡採到許多別處找不到的樹,同時還發現若干新種樹木(例如南仁山新木薑子)。
在南仁山採集的日子,我們住在南仁湖附近的村長家,那時當地沒有電力供應,我們晚上都是在燭光下整理標本,並聆聽廖老師的樹木分類心得。老師以前在林業試驗所恆春分所(位於墾丁)服務時,以已來過這裡,跟村長熟悉,村長料裡我們的食宿,他兒子也為我們帶路,我們跑遍南仁山與九棚附近山區,也到過東岸山坡上的矮人石厝遺址去探險,廖老師發現一個武威新木薑子的變種,還以石厝的拉丁文命名。
陪廖老師在南仁山遊歷的經驗,使我深刻瞭解這個地點在台灣植物分布的重要性,也對附近的環境與地形有了初步的認識。廖老師曾說這裡的樹木跟中國南部或中南半島的樹種有些共通種,但也有許多台灣之特有種,是台灣山林必須保存的一塊瑰寶。後來墾丁國家公園成立,南仁山與南仁湖附近被劃入生態保護區,一般民眾不能隨便出入。我有幸參加梅花鹿的復育研究計劃,又取得國家公園提供的詳細地圖,得以縱橫整個國家公園,北從九棚,南到佳樂水與鵝鑾鼻,都有我帶學生的遊蹤,我們調查國家公園的森林植群分布,順便評估梅花鹿復育各階段的可行地點。
後來我又接受國家公園兩年期的蘭科植物調查計劃,與助理研究生們跑遍每一條現有的越嶺路與獵徑,即使沒有路跡的山稜與溪流,我們自行定位導航,到處有我們縱走或溯溪的足跡。有時沿著一條山稜勘查與採集,在稜線分叉處選擇一條尾稜下山,在分叉處留下路標,第二天又從另一條稜線走向這分叉點,在無路跡的密林中摸索定向,當我們看到前一天所留的路標時,心頭上實有一陣驚喜與踏實感,當時並沒有衛星定位儀器,我們僅憑方位與地形導航而已。山路走通了,植物與地形或方位的關係也逐漸在腦海裡構築成形,我開始領略到山林遊梭的樂趣與落實感,或許廖老師在森林中所尋求的內心寧靜,與我的踏實感覺有異曲同功之妙吧?
廖老師帶學生作樹木學實習,他的白色垂邊尼龍雨帽是特有的標記。
【林田山的啟示】
民國六十年左右,台灣三大林場(太平山、八仙山、阿里山)的伐木已達鼎盛時期,許多櫟林帶(雲霧帶)裡的檜木大量被運出山林,賺取外匯。這時東部的檜木及珍貴木材還有相當蓄積,趁運材交通便利之際,廖老師帶領森林系的幾位年青老師,來到花蓮的林田山作採集與調查。林田山林場舊名森坂,許多人還以日語發音「摩里沙卡」稱呼,從花蓮的萬榮鄉進入中央山脈,有森林鐵道與索道銜接,經高登到達高海拔的七星崗伐木站,那裡伐木作業正在進行。
到林田山之前,我已跟隨廖老師跑過許多西部的林場,也看到幾處台灣最有價值的檜木森林,初步認識到檜木偏好生長在山區的雲霧帶,這次到林田山就是想看看東部的檜木。廖老師仍繼續樹木分類研究,在雲霧帶裡面,有些地方生長著紅檜林,有些則是以殼斗科與樟科樹木為主的闊葉林,稱謂樟櫟群叢,而在紅檜林底下,這些闊葉樹仍會出現,構成第二層林冠,且陸續有繁殖的幼苗出現,老師的主要採集目標,就是這些闊葉樹種,尤其是柯屬與櫟屬。
一路上採集標本時,我與廖老師討論,感覺檜木與樟櫟類闊葉樹的生長環境大致相同,可能只是在林地的生長次序有先後之差異而已,檜木先進入林地,樹形也較高,闊葉樹晚一點進來,體型較小而屈居檜木林下,老師沉思了一下說:「那就是所謂生態遷移吧,我對樹木葉子與花果形態特別注意,那是植物分類證據,你好像對樹木環境與生態更有興趣,以後可以朝這方向發展」。老師的分析啟發我的靈感與志向,後來我擴展到森林生態的研究與教學領域,他所謂生態遷移是日文的術語,也就是我們所稱的「生態演替或消長」,而我後來的論文把台灣山地的盛行雲帶稱為櫟林帶,以優勢的櫟樹類極盛相森林代表稱呼,正是基於上述的原理。
在林田山的採集期間,我們仍住伐木工寮,這裡的業主非常熱情地招待,加上在林區服務的學長或校友也上山作陪,每一頓晚餐吃得很豐盛,喝酒是不能免的,老師滴酒不沾,我這個被稱為小弟的就得代勞,老師陪著大家談天說地,我不久便已醉倒,無法再請教老師有關標本的鑑定。後來跟老師獨處時,他常常跟我說,跟人相處聊天,說一些憨話(傻話)總是要的,也許沒有甚麼重要內涵,但講還是要講。
在七星崗伐木站停留期間,學長帶我們爬山,到中央山脈稜線上的七彩湖去遊覽,這個高山湖泊海拔約2900公尺,位於花蓮縣萬榮鄉與南投縣信義鄉交界處的一處窪地,湖邊大部分是草原,但附近與山嶺上有成叢的鐵杉林,顯示此地有成林的環境條件,但因往昔有過火災,以致淪為草生地。從林田山與七彩湖之旅,可見中海拔山區的雲霧帶是林相轉變之處,下面以闊葉林佔優勢,雲中濕氣大,適合檜木針葉樹與下層闊葉樹生長,呈現針闊葉混淆的林相。雲帶上是鐵杉或冷杉針葉林,常可見到下面的雲海,且陽光充足,地面較乾燥,冬天雨量少時,一有火種就容易引發大火,七彩湖四周的草原就是鐵杉林的火災遺跡。
這次旅行參訪,由於成員較多,大家各有時間限制,停留不長。我們採集意猶未盡,我與廖老師後來又到林田山仔細巡遊,在霧林帶採到很多特殊的野生蘭,收穫頗豐,這次應酬較少,我在晚上整理標本就有機會向老師請益,不僅增長樹木學的知識,也累積不少生態學的經驗。
廖老師從林田山林場爬上七星崗,前往七彩湖採集(左)。老師(左第三人)與採集隊員與校友於七彩湖畔留影(右)。
【感恩】
從和平醫院回家的路上,傍晚的天空飄著細雨,我與小陳有一陣子說不出話來,很多思緒與回憶湧上心頭。
這幾年的農曆春節,我和小陳都一起到廖老師府上去拜年,退休在家的他,常舉示最近閱讀的書,或這一年來印出的著作書籍,除了樹木分類的論述,老師的閱歷與寫作擴及哲學思想與人文歷史,也翻譯一些日文的文獻,可見他退而不休的畢生治學風格,難得的是他的著作都是自費出版,以醒目的黃色封面裝訂,沒有經銷商,他自己寄贈給朋友或國內外的相關學者,來訪的友人或學生如有需要他的書,他會慨然相贈,只要在他的登記簿留下姓名與聯絡資訊,如要捐給圖書館,也可以多拿幾本,我看他翻閱的簿子裡,已記載了數以千計的人名。
廖老師數年前有過小中風病變,近年來已不便再上山研究樹木,閒來喜歡搭捷運到淡水遊覽,老師早年讀過淡江中學,還寫過一本懷古淡水的書,每到淡水,他必回母校瀏覽或訪友,也常捐款給母校,去年我們給他拜年時,他說已去過淡江中學四百多次(記不得他說的確實數字),而且出示他留下的文字紀錄。
廖老師出差到外地研究或考察,曾有多次強渡鬼門關的歷經,其中包括兩次空難,一次陰錯陽差,沒有搭上出事班機,另一次則不幸坐在失事飛機上,同行的友人罹難,廖老師則受傷住院一個半月。老師愛惜生命,在有生之年總想把他的知識提供出來,不論是以書冊流傳或耳提面命,我則是有幸跟隨老師身邊多年的學生。
這幾天在大溪森廬整理舊書,頻頻看到廖老師的著作,回想自己三十多年來,由於觀察台灣樹木,研究各地森林生態,進而分析天然林類型與氣候的關係,導出山地氣候植群帶與地理氣候區的觀念,後來又夥同研究團隊的歷屆研究生,調查台灣各地的森林與樹木分布,建立森林多樣性系統的雛形,這一切均源自廖老師的啟蒙,而綠林遊梭網誌之構想,亦與老師之知性分享頗有淵源。今日憶起年青時陪同老師馳騁山林的日子,有感而發,憶述當時沐於恩師春風之下的二三往事,除感恩惜福之外,是為綠林遊梭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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