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6日 星期一

悠遊林野的頑童──記好友高瑞卿 (Rich) (作者--五木)

 當人過了一定的年紀啊,就特別會開始提起當年勇。別說你不太有類似的行為,也許只是你沒有遇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罷了。舉個例子來說:若你有機會牽著小女兒的手去家裏的後山走一趟的話,就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步道,保證你走了一、二百公尺之後,便會開始說:你看那隻鳥,當年你老爸第一次看到那種很多顏色又很漂亮的鳥的之後便決定…
 同樣地,慢慢上了年紀的我來寫這篇文章,不免就會從細數當年開始,並在細數當年中毫無結論及重點地結束。這個瑣碎記憶的拼盤,或苦或悲或喜或樂,大部份的事件,背景是在1994那一年(民國83年)。

【第一次】
 第一次和你出野外時得知:你收藏有蘇慧倫的全套專輯,並且幾乎會唱她的每首歌。我們每次出野外總少不了她的歌,因此北宜公路、蘇花公路和中橫公路上,總有某些景色在我的記憶中會和蘇慧倫的音樂連在一起。那是拜你在進行碩士論文的野外工作期間,常一邊聽著(和唱著)蘇慧倫的歌,一邊在這些公路上飇著車做植物樣區之賜。我是愛找麻煩的,所以我問:「為什麼是蘇慧倫呢?她的聲音特別好聽嗎?人特別美嗎?詞曲特別耐聽嗎?」(推開早晨的窗,夏天分成兩種心傷… )
 你說:「喜歡就是喜歡,一定要有理由嗎?」要論述什麼事情的時候,你的話總是不多。
 「雖然不是每首歌都喜歡,可是你喜歡了她的歌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時候;你就會想把她所有的歌和專輯都收藏起來。」
 我說:「那到底是喜歡她的歌多,還是喜歡她的人多?」
 「呸!別吵!聽歌啦!」
 另一個深刻的「第一次」則是:第一次從花蓮到台北開車只花三個半小時!那次你竟然完全沒有停下來抽煙,我們一路聽歌一路狂飇,數次輪胎擦到山壁也數次幾乎和迎面而來的大卡車對撞。到了台大之後你說:「這次車開得蠻順的,我都沒什麼慾望想超車。」我近乎抓狂地說:「你沒什麼慾望想超車!!但這次是我們開得最快的一次!」你說:「五木,快不是這樣定義的;只有在你覺得須要快的時候,快才有存在的意義。」我說:「那我一路上跟著錄音帶明顯走音的尖叫式唱法也是沒有意義的囉?」你說:「你今天唱歌的方式很搞笑!」這是非常典型的高氏無厘頭語法。
 還有一次,颱風過後的清晨,我們要去奇萊調查步道沿線的鐵杉林及冷杉林。車從大禹嶺盤旋而上小風口,路彎坡陡而開不快。車過了小風口之後,好不容易可以將車速加快,但也在車速加快不久後,兩人齊聲尖叫的同時,車子緊急剎住在一段失去路基的路面之前。你下車後看著失去路基的路面然後說:「哇!早知道剛剛應該來玩一次180度甩尾的。」
 就這樣,原先興緻勃勃還想於調查完後去登奇萊主北峰的計劃必須變更,更改為從慈恩上羊頭。卻也因此在路途上調查了一塊以赤楊為優勢的老熟林。一開始我們興奮著找到了一塊地形平坦且林內充滿胸徑大於一公尺的大樹的闊葉樹林;我們試圖用望遠鏡看穿第二樹冠層濃密的枝葉,以期鑑定出這些高挑而了不起的大樹是誰。一兩分鐘過後,你突然開始在樣區內快速地梭巡,抓起一把又一把的落葉然後說:「不會是赤楊吧?!害我看那麼久。」
 記憶的盒蓋一打開,一個一個的事件就接二連三地擠著跳出來。沿海林道上那個檜木林樣區,發現整個地被植群其實是長在一堆巨大的倒木上的;所以調查那個樣區時,我們常常會突然踩空而一隻腳就突地陷入「地面之中」。兩人決定戒煙而不帶煙上大同大禮步道,卻因煙癮犯了而整夜無法成眠(當然還有林桑,只是後來他找到了解決煙癮的方法)。頑皮地埋伏在311門口,想偷偷錄下楊學長唱歌的聲音,卻發現錄音機忘了裝電池。秋末清晨,在帳篷中被高海拔的低溫給凍醒而決定在合歡山公路上跑步來暖身。你在苗栗當兵時,某次興高采烈地帶來一隻「不小心撿到」的竹雞,當我們正討論如何在系上煮三杯竹雞時,卻被袁老師發現;竹雞因而進了她的冰櫃。還有某個夜晚坐在火堆旁,你寫給湘梅的情詩…


【謙虛】
 有次鷺(方韻如)問你:「你有沒有崇拜過的英雄或是偶像,像是博物學者鹿野忠雄?或者是其他??」那時她的腳剛開刀,是拄著拐杖問你的。
 這時Nike(陳俊雄)突然大聲地喊著:「我崇拜的英雄是扛瓦斯的傑森!!」在一陣嘻笑逗鬧之後,我們跑去抽煙;你說:「我覺得偉大的東西都很難以親近,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自己走另外一條路。」
 又一次在準備專討時,你振振有詞地練習說著你要報告的內容。楊學長說:「為什麼我們自己私下的練習你都講得很好,可是在蘇老師面前你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呢?」
 你靦腆地笑著說:「在偉大的事物面前,還是低著頭謙虛一點比較好。」

【失約】
 我們後來一直沒有再去奇萊,雖然曾在黑水塘山屋住了一晚,以便做步道沿線的鐵杉林和冷杉林樣區,但終究沒有一起上到奇萊主山北峰過。我向你抱怨著:這一年來我們在山裏亂闖,卻始終沒像樣地登個山頂做為紀念的圖像。自日據時期到國民政府時期的資源調查者都有類似的登頂圖像,為何我們沒有?
 你說:「等畢業吧!那時我們組一個團去奇萊主北拍畢業照,並且在山頂煮海鮮下酒慶祝。」
 「可是我又不愛吃海鮮。」我說。
 「甘單,哩配土豆!」
 未能一起爬上奇萊主北,是我記得的一次失約。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大家後來都忙,各奔東西,也沒人再提起過這件事情。
 和你有關的另一個約定,則發生在我前往捷克唸博士班之前。我們在系館碰面,雜七雜八地聊著共同認識的人的近況,以及自己最近的研究瓶頸和嚐試突破的心路歷程。臨別前你說:「五木,我們還有好多事沒講完;可能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這樣好了,我們就留著老了以後再慢慢談,等你回來!」那時夕陽照在椰林大道上,空氣中彌漫著樟樹果實的香氣。
 這場約定,你不會出現了~~


【想去旅行】
 當Rich聽到蘇慧倫的「想去旅行」這首歌時,往往他會熄掉煙,搖下車窗並調高音量,靜靜地一邊開車一邊聽著。每個人心中都有些別人永遠碰觸不到的角落,因此為什麼他在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會有如此的動作?我不清楚也沒問過。若播到這首歌時,車子正好行經在蘇花公路的觀音海岸上,剎那間我也會有自己的心事,朦朦朧朧地浮上心頭。
 只有一次Rich打破了這種寧靜,那是從砂卡礑步道做完樣區的回程中,大家都被蚊子以及黃藤等有刺的植物搞得灰頭土臉,滿臉滿手臂的傷。收音機播到這首歌時他說:「我想,寫歌的人一定不懂森林,一個女孩子怎麼可能乾乾淨淨不帶任何行李地走進最深最綠的『叢林』?她可不是綠林遊梭客!」說完後他狠狠地按了一長聲喇叭,然後連續超越二台擋在我們車前的龜行大卡車。
 每每看到他豐富的收藏,數不清的突發奇想,以及盡興地悠遊於大自然之間的模樣,我總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問他:「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那麼無悔而快樂地做著這些事情?你可不可以把那神秘地抓住你的力量,具體地說出來??」
 在森林系館311的陽台上,夜深人靜,校警剛巡邏過椰林大道,不知喝了幾杯高梁的他回答說:「我對這個領域中的任何事情感覺自在而優雅。」「你喝多了」,我說:「自在而優雅應該不是一個正常的形容詞;至少不是Rich你會用的形容詞,因為你沒辦法用台語說這個詞,對吧!」他紅著臉回答說:「你很奇怪吔!一直在問奇怪的問題,終於我回答你了,你還挑剔!」
 這是高瑞卿,他在專業上的成就以及對台灣生態的耕耘及付出皆遠超過於我,因此我沒有立場在這篇文章中為他精采的人生下任何的評論。就算一再被淚水遮住的視線已變得模糊不清,記憶中的Rich卻依舊清晰而明朗。
在我的記憶中,他是個瘋狂而又不失赤子之心的野行者,奉快樂之名,他去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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