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4日 星期四

仲夏在高山上

【宏捷╱文•獻文╱圖】

山徑難覓
離開南山村,走下耶克糾溪,心裡不免有一絲莫名的悲壯。兩個人,背著二十餘公斤的行李,沒有嚮導,不悉路徑,只有一張地圖,一具指北針,和一股崇拜山岳的熱情,我們計劃在六天內,跋涉千山萬水,尋訪中央山脈的南湖大山和中央尖山。耶克糾溪的河床像一條兩側牆高萬仞的深塹,溪水滔滔,蜿蜒穿梭而過。回望來路,人煙已絕跡,而前途茫茫,高深莫測,怎叫人不躇躊!
在馬當溪的交流處,河床中散布著幾株巨大無比的木材,大概是上次颱風被山洪沖下來的,幾位山胞正在設法鋸材利用,這就是我們最後遇見的人類了。大家互贈香煙,格外親切地攀談起來,他們的激勵之語隨著一縷縷青煙在溪谷中繚繞,他們祝福的揮手漸漸地遠去,終於消失於視界中………。
於是,我們不再猶豫,毅然走向山的懷抱! 溯溪而上,溪水左右迴旋,與兩岸筆直削立的岩石互相衝盪,形成激流,我們常被阻於懸崖與溪水相會所成之死角,不得不脫去鞋子,涉水到對岸再繼續前進,原以為走起來最輕鬆的河床,不料卻是如此難纏,一再涉水,煞費周章。
來到河的分叉點,三條溪水在此合流,巨石崩崖,崢嶸萬狀,河床傾陡,水聲嘩然。我們沿左邊一溪探索,找尋進入南湖大山的小徑,只見山崖上亂石纍纍,處處坍方。驚險無比,不見任何路跡,抬頭仰望崖頂,森林密鬱閉天,似乎無路可尋。
在心灰意冷之下,我們深入河源,復又退出,苦尋兩小時,終於在交流點附近的峭壁上找到入口,這個登山口實在太隱蔽,尋來非常不易,我們抑制欣喜的心情,開始攀登陡坡,進入密林。

斜風細雨
午後,我們嗅到了高原的氣息。陣陣山風,帶著一絲高山風味的冰涼,在林間穿梭,爬了半天的急坡,身體疲憊已極,而路徑千變萬化,時而經過密林,時而穿過草原,復又進入稀疏的松林,柳暗花明,一山又一坡,永無止境。不久,急風拂面吹過,豆大的雨滴開始飛飄過來。 片刻後,雨小了,顯然今天的陣雨沒有多大威力,但雲霧卻瀰漫四野,使人不辨地形,雖然只有三點多鐘,卻彷彿已是暮色蒼茫了。我們上升到兩千多公尺的草原上,這裡有一片平地,於是決定紮營休息。
營帳架好之後,太陽露出雲端,週圍霧氣四處奔散,落日餘暉斜射草原,芳草連天,一碧無垠。草地上的野花此時浴在夕陽裡,株株引頸競俏,落落大方的紅康乃馨,清純可愛的白野菊,還有羞人答答的黛綠小蘭草,一一隨風飛舞,似在訴說夏日的絢爛生涯。而我們將有一個清新的仲夏夜之夢,想到今夜將睡在花叢裡,我們有了欣慰的微笑,也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聖感。
夜裡,枕著花草而臥,採一株芳草銜於口中,心中充滿一片安詳。仰望營外,蒼穹深遽,銀河如帶,繁星密織,眨呀眨呀的,彷彿呼之欲出,伸手可摘。我們似乎回到古老的洪荒裡,又像是置身於美麗的神話中,辛動跋涉了一天,高山的夏夜帶給我們無價的報償。

山崖驚魂
踏著朝露,我們穿過奇烈亭的草屋,走入不見天日的冷杉林中,中午時分,登上審馬陣山,浴在可愛的陽光裡,箭竹草原伸向東方天際,把我們帶往南湖北山,但好景不常,不久,太陽隱跡,烏雲低垂,一陣驟雨勢所難免。暴雨前的寧靜,在高山上顯得有些恐怖,稀疏的樹木好像已經窒息,絲毫沒有動彈,而千山萬巒之上,飛鳥早已絕跡,天空黑漆漆一片。不久,遠處開始傳來隆隆的雷聲,迴盪山間,歷久不衰。人在高聳如刀刃的山脊上,毫無遮蔽之處,大有世界末日將臨之感。
我們通過北山,轉向南進,來到有名的斷崖,此地山稜上全是滑溜溜的岩片,兩側深淵,地形險惡,雷雨下來以前非通過不可。而雷聲越來越近,其落點似乎就在附近。銀蛇似的閃電忽現天際,刺目的強光尚留眼簾,雷聲便如巨砲怒吼,撼山震谷,不停地展示它雄渾而原始的威力。在大自然的肆虐下,唯一能給人類安全感的,畢竟還是人們棲息的大地,而大地在這裡只是一道三千公尺高的山脊,稜脊上全是嵯峨怪異的岩石,沒有一根草木,任何倔強的生命也沒法在此生根,但是,此時此地,這堆岩石便是我們寄託之處,在震耳欲聲的雷聲中,我們雙手緊抓岩隙,步步為營,向上攀登,一面懾於雷電交作的威力,一面又有墜下無底深淵之虞,如此戰戰兢兢,半小時後才通過斷崖,下到一片香青矮樹盤踞的帶狀台階。
然後,大雨開始傾盆而下,我們在矮樹上搭幕避雨。不久,雨聲轉劇,只見在地面上有無數白色的小珠在跳躍,抬頭一看,大雨轉成冰雹,由天空疾馳而下,漫天白珠,蔚為奇觀,我們驚於大自然神奇的魔術,也樂於欣賞,偶而冰雹打在臉上,滋味卻不好受。
冰雹停止後,天空又有放晴之趨勢,我們收拾一切,再度趕路,終於在天黑前走到南湖山谷,找到理想的營地。

踏冰登峰
營地海拔高三千四百公尺,夜晚,溫度低至二度,我們雖覺寒氣逼人,但營地舒適,水源清甜,進入睡袋後便尋得好夢。豈知清晨醒來,卻發現營帳內遍結薄冰,是我們的呼氣凝結而成,足證溫度曾低至零下。時值仲夏八月,高處卻不勝寒,誰能想像平地是揮汗如雨的天氣?我們更加覺得遠離人世了。
太陽由南湖東峰上升,山谷石礫上的露水及冰珠反射晨曦,映出一片金光。南湖大山則聳立南方,如一道銅牆鐵壁,山麓石隙,冰雹未溶,看起來像布滿一條條白色的積冰,使山峰更加顯得聖潔而不可侵犯。
我們迂迴過山應,踏著殘餘的冰雹,向主峰高處奮力直攀。不久,豔陽高照,威力增強,冰霜全消,石壁上熱氣騰騰,儼然又回到炎夏天氣。山勢越高,太陽越烈,我們像是與太陽追逐競賽,路上汗流浹背,氣喘如牛,而太陽卻無動於衷,冉冉直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們終於登上主峰之巔,此時太陽也已掠過青空,直逼中天。
山頂響起我們的歡呼,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四處遠眺,北台灣的名山大川盡入眼底。這裡向東可看到浩瀚矇矓的太平洋,西邊則有雪山山脈,像一道萬里長城,雄踞天邊,南方的中央尖山以及遠處的合歡山、奇萊山一一相疊競峙,層次分明。人在高山之巔,心中沒有一絲雜念,只感嘆於大自然的神奇造化,而那雄偉的氣魄使我們心胸達到最清明的境界。我們無意來此乘風羽化登仙,但求在芸芸眾生的生活閒隙裡,我們直可流連數日而不欲歸去。

彩虹滿天 
我們準備進軍中央尖山,向南縱走來到巴巴山。在這裡,我們雖有餓意,卻吃不下飯,也許天氣太冷,也許太興奮,倒是食水消耗很快,為了補充清水?我們決定離開山稜,下降到中央尖溪,在溪旁的獵屋過夜。今天上下翻騰,倍感乏力,我們多麼希望晚上能走到一道清溪旁,找到一間舒適的小木屋,說不定煮些野味開開胃口,然後進入夢鄉。
我們衝下西側的山坡,不見任何路跡,只得自行闖路,離稜脊一遠,箭竹越來越密,終至阻路不得前進的地步,我們只好左右迂迴,覓隙下行。這時天空仍有西斜的陽光,但卻飄起雨來,又到夏日驟雨的時候了。
大雨不久就打溼了全身衣裳,人在溼漉漉的竹林中穿行,雨衣已無用武之地,我們感到飢寒交迫,寸步難行,幾度亂闖,早已迷了方向,而溪谷卻渺茫無處可覓。日薄西山時,我們仍在山坡竹林裡輾轉徘徊體力消耗殆盡,稍一休息,卻又冷得手腳發抖,若不覓地紮營,恐怕後果不堪設想,但是,在這傾斜的陡坡上要找一塊平地真是談何容易,幾次苦尋,連一小塊可站立的平地也找不到。
回頭仰望稜線,相去已幾百公尺。在飛飄的雨絲中,山頭上隱約出現一弧糢糊的色帶,在潮溼的視線中,我們分不出那是大自然的奇景,還是自己眼中水滴的反光,漸漸地,色帶變長,越趨圓滑清晰,半圓形的一座拱橋橫跨山巔,不錯!那是一道不折不扣的彩虹,,大小兩弧,分居內外,七彩繽紛,明豔照人,其詩意頗可入畫,可惜我冷得發抖不停,無力取出相機拍照,徒然望天興嘆。
天空雖然宛如仙境,地上卻是苦海無邊,兩個人在冷淒的箭竹中流浪,找不到安身之地,我們也想爬回山稜,訪一訪那彩虹的家鄉,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為了安全,我們不顧一切在斜坡上強行架營,今夜只好暫時棲息此地,原先打算要在小屋流水間尋個美夢,現在當然已成泡影。

歸路迢迢
今天我們放棄下溪的打算,重新爬回稜脊,然後沿著梭線縱走南下,直驅中央尖山的東峰,午後,來到最低的鞍部,正想繼續向上攀登,不巧這時烏雲低垂,雨滴又開始飄下來,看樣子今天又是功虧一簣,無法登上中央尖,只好改道向西沿中央尖溪的支流而下,預定趕到交流點的小屋過夜。(未完)

【1971-10-17/聯合報/12版/聯合副刊】

(續昨)乾枯的溪石被雨水淋溼,河谷中萬籟俱寂,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在四壁迴響。不久,似乎又加入另一種聲音,只見無數涓滴細流,不知從何處來,開始湧現在岩石間,旋又隱入土中,然後斷斷續續,一路匯集,水勢漸漸浩大,終於形成急流,那溪水的旋律,起初低微,繼而悠悠如訴,最後轉為高昂,好一首流水的創世紀交響曲,我們在此看到了滔滔大江最原始的生命。
接著,雨勢轉劇,雨量之大,前所未見。抬頭四望,兩岸峭壁到處湧出流泉和飛瀑,一線天空則有大雨滂沱而下,加上河水暴漲,溪深水涼,我們衣褲盡溼,水滴沿身體流下,使人猛打寒顫,鞋中水聲唧唧,倍加淒涼。這是一片水的地獄,兇猛的大水由四面八方沖激而來,似乎要吞沒一切,我們體會了溪流的原始力量,只好逆來順受,避開絕壁,繞過瀑布,在如冰的水中跋涉前進,當我們走入中央尖溪的主流時,水勢更加洶湧,不過我們再接再厲地向下流涉水,不久就發現河床邊有一塊平地,黃昏時小屋在望,我們鬆了一口氣,今天總算有了安身之地。在小屋內仔細計算路程,我們已耽誤了一天,由於後天要趕回學校註冊,明天必須踏上歸途,因此,中央尖山只好忍痛放棄。想到幾天來遍覽群山,飽賞絕世奇景,我們於願足矣!
早上起來,歸心似箭,而南山村何其遙遠,總計要翻越兩層高山,跋涉三重溪水,而路徑詭秘難覓,勢必要經過一番纏鬥。
第二天的傍晚,我們遍體鱗傷,一歪一拐地接近了南山村,在河床上又看見了出發時遇見的那幾位山胞,一週以來,沒有看見任何人,現在覺得十分親切,他們仍在鋸木頭,不過,原來那一堆巨大的木頭已經在他們日復一日的辛勞工作下,被理成一片片整齊的木材,在他們笑臉相迎之際,我頓覺離開凡世已不知幾年了。(完)

【1971-10-18/聯合報/09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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